2019.3.25阅读
游侠列传序
两汉:司马迁
韩子曰:“儒(儒生)以文(文献)乱法(国家的法度),而侠以武犯禁(国家的禁令)。”二者皆讥(受到他的讥刺),而学士(儒生)多称(称道)于(被)世云。至如以术(权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辅佐)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里巷百姓)也,读书怀独行(独善其身)君子之德,义(坚持道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满足)。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怀念)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合)于正义(这里指国家法令),然其言必信(讲信用),其行必果(有结果),已诺必诚(兑现),不爱(惜)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使遇害将亡者得以生存,使仗势害人者死,指打抱不平)矣,而不矜(夸耀)其能。羞伐(自夸)其德。盖亦有足多(称颂)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受困)于井廪(淘井和修理仓库),伊尹负于鼎(炊具)俎(砧板),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做阶下之囚),百里饭(喂)牛,仲尼畏(受到威胁)匡,菜色(面显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遇到的灾害)何可胜(尽)道哉! 鄙人(乡野粗鄙之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以……为耻)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使圣王的声誉降低);跖跻暴戾,其徒(同伙)诵义(义气)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拘泥于教条的学者)或抱咫尺之义(狭隘的道义),久孤(孤立)于(被)世,岂若卑论(降低论调)侪俗(迎合世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荣誉和名望)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重视取得和给予。设,建立,这里指重视)然诺(信守诺言),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随便)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贤士豪杰)间者(杰出的人才)邪?诚(假如)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做出的功效,贡献)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功绩的显著)言信(说话的信用),侠客之义,又曷(何)可少(小看)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凭借)于有土(封地)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风势激荡)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磨炼)名,声施(及。这里指传遍)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排斥)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遗憾)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触犯)当世之文罔(法令),然其私义(个人道德),廉洁退让(谦逊),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互相勾结),设财(倚仗财富)役贫(奴役贫民),豪暴侵凌孤弱,恣欲(放纵私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放鹤亭记
宋代:苏轼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奇异的地方)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驯练得很顺服)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水边)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向)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宾客僚属)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酌酒)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交换)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诗》曰:‘鹤鸣于九皋(深泽),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归隐山林)之士,狎(亲近)而玩(赏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保全)其真(真性)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降落下来)兮,忽何所见,矫然(矫健的样子)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山北水南)。其下有人兮,黄冠(道士之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喂饱你)。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放鹤亭记》。
2019.3.26阅读
滑稽列传
两汉:司马迁
孔子曰:“六艺于治(治理)一也。《礼》以节(节制)人,《乐》以发和(发扬人们之间的和谐),《书》以导事(记载历史大事),《诗》以达意(表达人们的情感),《易》以神化(表现事物之间的变化),《春秋》以道义(阐明天下的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广阔无垠),岂不大哉!谈言微中(微妙而中肯),亦可以解纷(解决疑难问题)。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旧时男子到女家结婚,称赘婿。所生子女要从母姓)也。长不满七尺,滑稽(言辩敏捷,善说是非,引人发笑)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说隐语),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委托)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通“飞”)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古代人口万户以上的大县长官为令,万户以下的小县长官为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以礼物送人)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尽)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祭祀谷神、土地神以求丰收)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狭小的高地)满篝(竹笼),污邪(水洼地)满车,五谷蕃熟,穰穰(谷类丰盛)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少)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二十两),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一种战车,也称重车,一乘车有甲士步兵七十五人)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古代重量单位,一石为十斗)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怎么)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指执行酒令的令官)在傍,御史(掌管监察的官员)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就)醉矣。若亲(父母)有严客(贵客),髡帣(卷束衣袖)韝(袖套)鞠(弯曲)跽,侍酒于前,时赐馀沥(残酒。沥,清酒),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一种行棋赌博的游戏)投壶,相引为曹(意思是客人自愿组合参与游戏。曹,辈),握手无罚,目眙(直视)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三(指有二三分醉意)。日暮酒阑(尽),合尊促坐(指将剩余的酒并在一起,促膝而坐),男女同席,履舄(木底鞋)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短衣)襟解,微闻芗泽(香气。芗,通“香”),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接待各国诸侯的官员)。宗室置酒,髡尝(通“常”)在侧。
石钟山记
宋代:苏轼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古代石或玉制的打击乐器)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鼓槌)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更加)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定语后置句),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到)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县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其中)一二扣之,硿硿(象声词)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通“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一种猛禽),闻人声亦惊起,磔磔(鸟鸣声)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一种水鸟)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洪亮的钟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裂缝),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淡(水旋转流动的样子)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水流中央),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窟窿),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象声词)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知道)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宾语前置句)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主观判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大概)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没有谁)能知。而渔工水师(水手)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的原因)不传也。而陋者(见识浅陋的人)乃(竟然)以斧斤考(敲打)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它的正确答案)。余是以(因此)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2019.3.27阅读
货殖列传序
两汉:司马迁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把这一套)为务,挽(通“晚”)近世涂(堵塞,闭塞)民耳目,则几无行(几乎行不通)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通“矣”)。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泛指各种动物肉。刍,是食草牲畜。豢,是食粮牲畜)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炫耀)势能之荣(有权有势有能力的光荣)。使俗之渐(浸染,潜移默化)民久矣,虽户说(挨家挨户劝导)以眇论(指老子式的言论。眇,通“妙”,精微,奥妙),终不能化。故善者因(顺着)之,其次利道(同“导”,引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整顿)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 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分布得像棋子那样密)。此其大较(大概,大略)也。皆中国(中原)人民所喜好,谣俗(民间习俗)被服(指穿戴等)饮食奉生送死(供养生者,埋葬死者)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官名。掌管山林水泽)而出之,工(工匠)而成之(制成器物),商而通之。此宁(难道)有政教(政令教化)发征(征调)期会(按期会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到贵的地方卖东西),贵之征贱,各劝(勉,努力从事)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自然规律)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验证)邪?
《周书》 曰:“农不出(不耕种)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器物短缺),商不出则三宝(这里指食品、用品和钱财)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规律),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盐碱地),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妇女的刺绣纺织活动),极(极力发展)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 繦至而辐凑(这句话是形容来人络绎不绝,像用绳子穿的钱串,像车轮的辐条)。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正衣袖以示恭敬。袂,衣袖)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指物价的高低,是利用物价调节的一种办法)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供游赏用的三座高台),位在陪臣(春秋时诸侯的大夫对周天子自称为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 “仓廪(粮仓)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无所可去。之,往),以而(因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通“攘攘”,纷乱的样子),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即万户侯,拥有万户封邑的诸侯),百室之君(指大夫),尚犹患(担心)贫,而况匹夫编户(编入户籍)之民乎!
潮州韩文公庙碑
宋代:苏轼
匹夫(普通人)而为(成为)百世师(百代的师表),一言(片言只语)而为(被)天下法(仿效)。是(这样的人)皆有以参(参助)天地之化(化育万物),关(关系)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来历),其逝也有所为(某种缘由)。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捏造)也。孟子曰:“我善养(涵养)吾浩然(至大至刚)之气。”是气也,寓(存在)于寻常之中,而塞(充塞)乎天地之间。卒(通“猝”)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什么)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形体)而立,不恃力(外力)而行(运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幽冥之处)则为鬼神,而明(在人间)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儒家之道)丧文(文风)弊(颓坏),异端(各种异端邪说)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挥动,挥手)之,天下靡然(倒下的样子)从公,复归于正(正轨),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之衰,而道济(拯救)天下之溺(沉溺),忠犯(触犯)人主之怒,而勇夺(胜过)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区别),以谓人无所不至(人凭借智力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泛指小动物。豚,小猪);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专一真诚的心意),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消除)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指死后世代享受祭祀),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真诚努力地学习)于文行(文章和礼仪),延及齐民(一般民众),至于今,号称易治(容易治理的地方)。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事奉)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培养读书人、治理老百姓)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选择)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一整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离开国都。国,国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韩愈在潮州待了七个月)。没(通“殁”,死)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明白)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在祭奠时飞腾的香气中,悲从中来。焄,同“熏”。蒿,雾气蒸腾的样子),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拜公昌黎伯(爵位的一种),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送)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挑出)云汉(指银河)分天章(指天上的日月星辰),天孙(织女,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这里指各种异端邪说)。西游咸池(传说中太阳沐浴的地方)略(巡行)扶桑(神木名。传说太阳从这里升起),草木衣被(穿衣。这里指受惠)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仆倒),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抵佛讥君王,要(要服,古代离王城极远的地方)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火神)先驱(为你开路)海若(海神)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天的中央)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祭祀用的牛)鸡卜(占卜)羞(进献)我觞,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通“披”)发下大荒(传说中极远的地方。此指人间)。”
2019.3.28阅读
太史公自序
两汉:司马迁
太史公曰:“先人(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继承)明世(清明盛世)、正《易传》(订正对《易》的解释。《易》分经、传两部分,传是对经的解说),继(续写)《春秋》、本(探求)《诗》、《书》、《礼》、《乐》之际(时候)。’”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推辞)焉!
上大夫(周王室及诸侯国的官阶分为卿、大夫、士三等,每等又各分上、中、下三级,上大夫即大夫中的第一级)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即董仲舒,汉代儒学大师)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以……为危害)子,大夫雍(阻塞)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评价)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准则),贬(斥责)天子,退(贬抑)诸侯,讨(声讨)大夫,以达王事(阐明王道)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褒贬议论之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三代圣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人世间的伦理纲常),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犹豫难决的问题),善(褒扬)善(善人)恶(压制)恶(恶人),贤(推崇)贤(贤人)贱(鄙薄)不肖,存亡国(亡国的历史),继(延续)绝世(已断绝的世系),补(补救)弊(弊政)起(振兴)废(衰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表明变化)。《礼》经纪(安排调整)人伦,故长于行(指导行动)。《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指导政事)。《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教化)。《乐》乐所以立(使人乐在其中),故长于和(使人和乐)。《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意旨,意向)数千。万物之散聚(分合之理)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浸润,发展而来)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指进谗言的人)而弗见,后有贼(指判逆作乱的人)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处理一般情况下的事物。经,平常,经常)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随机应变)。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因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被人定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不敢辞(辩白)。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被臣下冒犯、侵扰),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摒弃人伦之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根本准则)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流传)空文(指文章)以断礼义,当(作为)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指汉武帝),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说明什么)?”
太史公曰:“唯唯(恭敬顺从的应答声),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褒)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吉祥的征兆),封禅(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典。封,在泰山上筑台祭天。禅,在泰山旁的梁甫山祭地),改正朔(历法。正,岁首。朔,旧历每月初一。汉武帝恢复使用夏历),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指天命。穆,美。清,清和),泽(恩泽)流(像流水一样)罔极,海外殊俗,重译(一重重地辗转翻译)款塞(叩塞门),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整理、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捆绑犯人的绳索。这里指监狱)。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思)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实现)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一种酷刑,挖掉膝盖骨)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陶唐氏,即尧。尧曾被封陶,后迁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宋代:苏轼
臣等猥(自谦辞,此处有玷辱职守之意)以空疏(空虚浅薄的学识),备员(充任)讲读(指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和端明殿的侍读学士)。圣明天纵(天禀,用来称赞帝王),学问日新(日益长进)。臣等才有限而道(圣贤之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达到),以此自愧,莫知所为。窃谓(认为)人臣之纳忠(向帝王进谏忠言),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
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辅佐帝王),学(学问)为帝师。论深切(深刻地切中)于事情(事理),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超过),辩如贾谊而术(谋略)不疏(空疏),上以格(正,纠正)君心之非(失误),下以通(开通)天下之志(心志)。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好时机)。德宗以苛刻为能(能事),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手段),而贽劝之以推诚(要诚恳);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消除战争)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归罪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顺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官爵)以待有功,如此之流(如此等等),未易悉数(全部列举)。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治疗)害身之膏肓(古代医学把心尖脂肪称为膏,心脏和隔膜之间称肓,认为是药物无法达到的地方。这里指严重的疾病)。使(假如)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臣等每退自西阁(宋朝皇帝听讲的地方),即私相告言(私下里相互谈论),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只要)圣贤(圣主和贤臣)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在同一时代)。昔冯唐论颇、牧之贤,则汉文为之太息;魏相条(列举)晁、董之对(对策),则孝宣以致中兴。若陛下能自得师(自己想找个老师),莫若近取诸贽。夫六经三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幽远(深邃奥妙),末学(与经学相对而言,指诸子的书和史书)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选择)。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借鉴。龟,古代用龟甲占卜,龟即卜卦。鉴,即镜子)。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同“座”)隅,如见贽面,反覆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臣等不胜区区(诚挚)之意,取进止(听从裁处。取,听取。进止,进退。这里指取舍)。
2019.3.29阅读
报任少卿书 / 报任安书
两汉: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的仆人。这是司马迁自谦的说法)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屈尊)赐书,教以慎于接物(处世),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抱怨)仆不相师(效法,遵从),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疲弱无能的马。罢,衰弱,无能。驽,劣马),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只不过)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被)尤(指责),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谁)为之?孰令(让谁)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同“悦”)己者容。若仆大质(身体)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随侯珠、和氏璧),行若由夷(许由、伯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黑点。这里作动词,玷污)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琐事),相见日浅,卒卒(犹“猝猝”)无须臾之间(同“闲”,空闲),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再过一个月),迫季冬(冬末),仆又薄(迫近)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不能避讳,指任安死),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遗憾)无穷。请略陈固陋(鄙陋之见)。阙然久不报(回信),幸(希望)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凭证)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索取和给予)者,义之表(体现)也;耻辱(耻于受辱)者,勇之决(先决)也;立名者,行之极(最高准则)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惨毒,惨痛)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受宫刑的人),无所比(并列,放在一起)数(计算),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陪坐在车子右面的人),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挫伤志气,指感到耻辱),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余业),得待罪(谦词,指做官)辇毂(皇帝车驾)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思虑),上之(对上),不能纳忠效信(效尽忠心与信诚),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其次),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使……显扬)岩穴之士;外之(在外),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拔取)旗之功;下之(对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苟且求合以求容身),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通“向”,过去)者,仆亦尝厕(忝列)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申张国家的法度),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卑贱)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言何)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缺少,没有)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乡里)之誉(推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贡献微薄的才能。奏,贡献),出入周卫(指严密防卫的宫禁)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却)有大谬(违背,相反)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志趣、追求)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能守住操守的奇人),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指修养品德)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一有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酒曲。这里是酝酿的意思)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指匈奴首领单于的王廷),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指顾不上,来不及),旃裘(匈奴人所用毛毡和皮裘,代指匈奴人。旃,通“毡”)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慰劳军队),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弓驽),冒白刃,北首(向北)争死敌(为抗拒敌人而死)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献祝寿之辞。这里指祝捷)。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乐)。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四字同义,悲伤),诚欲效其款款(恳切忠实的样子)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适当,指适当的时机)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召见询问),即以此指(意思),推言陵之功,欲以广(宽,宽慰)主上之意,塞(堵塞)睚眦(瞪眼睛,怒目而视)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诽谤)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即大理寺,掌刑法)。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陈述)。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财货。依汉律可用钱赎罪)不足以自赎,交游(朋友们)莫(没有人)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执法官吏)为伍(打交道),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诉说)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堕落,败坏)其家声,而仆又佴(居)之蚕室(受过宫刑的人所住的密不透风的屋子),重(深)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世俗之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汉初规定,凡受封剖符、丹书的有功之臣,子孙有罪可获赦免。剖符,是一剖为二的符,君臣各执其半,以为凭信。丹书,是用朱砂写在铁券上的誓词)之功,文史星历(指文献、历史、天文、历法),近乎卜(掌占卜的官)祝(掌祭礼的官)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像乐师、优伶那样)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次比(排列,并列),特(只)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自己用来立身的。指职业)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因为)之所趣(趋向,归向)异也。太上(最好)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指脸色。理,肌理。色,脸上神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身体被捆绑。诎,通“屈”,弯曲、卷曲)受辱,其次易服(穿上囚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被抽打)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指受髡刑和钳刑。剔,用刀刮去毛发。婴,缠绕,将铁圈戴在脖子上)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士大夫的气节)不可不勉厉(磨砺)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关野兽的木笼)阱(捕兽的陷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浸渍,引申为渐进。这里用作名词,指逐渐受感染的结果)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审讯,判决)不可对(对案),定计于鲜(打算在受辱前就自杀。鲜,夭死短命,此指自杀)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狱卒)则心惕息(恐惧的样子)。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通“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何)足贵(赞扬)乎!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遭受)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同“网”,法网,刑法)加,不能引决自裁(自杀而死),在尘埃之中(指屈辱的境地)。古今一体,安在(在安)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明白)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逐渐)陵迟(衰颓,指受挫),至于鞭箠之间,乃(才)欲引节(即“死节”,死于名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对于)妻子何如(怎么样)哉?且勇者不必死(为……而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某些地方对奴婢的称呼)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流传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卓越的样子)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困顿)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流传)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不自量力),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散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考察)其成败兴坏之纪(规律),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探究)天人之际(关系),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言论)。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交通发达的大都邑),则仆偿前辱之责(同“债”),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背着侮辱的罪名)未易居(不易立身当世),下流(地位低下)多谤议(被人诋毁)。仆以口语(进言)遇遭此祸,重(深)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神思恍惚)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只,仅仅)为闺阁之臣(指宦官),宁(怎么)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不是)与仆私心剌谬(违背)乎?今虽欲自雕琢,曼(美)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总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充分表达我的心意),故略陈固陋(鄙陋之见)。谨再拜(再次恭敬地向您致意)。
前赤壁赋
宋代: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旧历每月十六日。既,过了。望,旧历每月十五日),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星宿名。斗宿和牛宿)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腾空驾风而行。冯,同“凭”,凭借),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道家用语,成仙)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划船的工具。前推的为桨,后推的为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按着节拍)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哀怨)如慕(眷恋),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使动用法)幽壑之潜蛟,泣(使动用法)孤舟之嫠妇(寡妇)。
苏子愀然(忧伤的样子),正襟危(端正)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环绕),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被)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前后首尾相接的船。舳,船后掌舵处。舻,船前摇棹处)千里,旌旗蔽空,酾酒(酌酒)临江,横槊(长矛)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在安)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酒器。匏,一种葫芦)以相属。寄蜉蝣(春夏之交在水边只能活几小时的一种小飞虫)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最终)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意。这里指赏玩、享受)。”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菜肴)核(水果)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靠着)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2019.3.30阅读
高帝求贤诏
两汉:班固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称霸)者莫高于齐桓,皆待(依靠)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智慧和才能),岂特(只)古之人乎?患(担心)在人主(君主)不交(结交)故也,士奚(何)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无)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使……安定发展)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使……地位尊贵、声名显赫)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汉朝中枢机构最高长官之一,掌管机要文书和监察事务)昌下(下达)相国(后称丞相,处理国家政事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国酂侯(即萧何)下诸侯王,御史中执法(又称御史中丞,地位仅次于御史大夫)下郡守(郡的最高长官),其有意(名声)称(相副,相符)明德(才能)者,必身劝(劝勉),为之驾(安排车驾),遣诣(送到)相国府,署(题写)行、(事迹,表现)义、(同“仪”,相貌)年(年龄),有而弗言,觉免(一经发觉即予免职)。年老癃(衰老病弱)病,勿遣(遣送)。
后赤壁赋
宋代:苏轼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 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一路走一路唱)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如何消受这美景良宵)!”客曰:“今者薄暮(傍晚。薄,迫近),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但)安(哪里)所得酒乎?”归而谋诸(之于)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随时出现的需要)。”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撩起衣服)而上,履巉岩(险峻的山岩),披(分开)蒙茸(指杂乱丛生的野草),踞虎豹(这里指的是如虎豹的怪石),登虬龙(传说中生有角的龙。这里指的是树),攀栖鹘之危巢(高高的鸟巢),俯冯夷(传说中的水神)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 恐,凛乎(害怕的样子)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黑色)裳(下裙)缟(白色丝织品)衣(上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飘然轻快的样子),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往昔。这里指昨日)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回头)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2019.3.31阅读
文帝议佐百姓诏
两汉:刘恒
间(近来)者数年比(屡屡)不登(庄稼成熟),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明智),未达(明达,通晓)其咎(过错,灾祸)。意者(或许,恐怕,想来是)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天时)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不协调),鬼神废(抛弃)不享(享用祭品)与?何以致此?将(或者,抑)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计量)田非益(更加)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在安)?无乃(难道)百姓之从事于末(工商业),以害农者蕃(多)?为酒醪(酒酿)以靡(浪费)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土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尽心)远思,无有所隐。
三槐堂铭
宋代:苏轼
天(天的赏善罚恶)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通“中”,恰当,正确)哉?吾闻之申包胥曰:“人定(决定,引申指意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责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因此)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贯穿)四时、阅(经历)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检验)之,而其可必也审(清楚,明白)矣。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世代积德的臣子)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因为)直道(性格正直)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西汉时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这里泛指朝廷高官)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契约两联中的一联),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止,绝)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铭曰:
“呜呼休哉(表示感叹、赞颂)!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像磨刀石一样平。这里指国家安定。砥,磨刀石)。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我们这些普通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追求名利),皇恤厥德(哪里有空闲顾及自己的德行。皇,通“遑”,闲暇。恤,忧虑)?庶几(也许)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