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艺

　　在我们村里，父亲算是个少见的有本事的人。他不仅种地是个好把式，而且还会好几种手艺。按我妗妗说法，父亲就是除过不会生孩子，却能学啥会啥的本事人。

父亲的第一种手艺是小炉匠。未成家时，他跟万辰爷去邻村学打铁。虽然只是个没出徒的二把手，但父亲好琢磨爱动脑子，竟也学啥会啥。后来，随着他成家以及家口日增，父亲不得不利用农闲干点铁匠营生补贴家用。入社后，父亲一直当了二十年队长。那时，除过下雨下雪，除过过年放的十多天假，他很少能歇在家里。遇到不出地的雨雪天，别人都歇着，或者聚在一起悄悄赌钱，父亲却生起火，拉起风箱，叮叮当当干起了铸瓢铸烟锅的营生。父亲干这些时，就让我们哥仨里的一个拉风箱。那时，大院里人多，聚在一起总有无穷的乐趣，谁愿意给他帮忙啊。父亲叫不动我们，就打骂我们，还铸些精致的铝勺铝碗来裹哄我们帮他拉风箱。打下模柸后，父亲就抽空闲时间用各种铁锉刀来打磨，就连出地还带着他的工具营生，他连田间休息时间也要挤啊。父亲铸烟锅铸瓢铸各种农具，还学会了铸银手束和银戒指等精细营生。利用这样零散收入，父亲解决了家里的日常开销。那时，我们姐弟有四个念书的，遇到谁用钱了，父母就逼我们问买了烟锅铁器一直欠钱的乡邻们去要。到了过年，为了能要下拖欠已久的钱，父母就立下规距，谁要下给谁买新衣新袜。那时，虽然日子很难，但我们总缺不住念书的小钱，穿着也很体面。

父亲的第二个手艺是编耱。至今，我们老院里的西墙根还有编耱的熏窖。耱和耙子一样的用途，都是用来耱地碎土的农具。地块犁过后，再让牲口拉着耱耱过，不仅土坷垃磨碎了，地平整了，而且还保墒，这是种地不可缺少的程序，而耱也是机械化以前必不可少的工具。可惜，这种村村都用的工具却只能偷偷抽几天去干，因为这是违反政策的，是资本主义尾巴。一开始，和父亲搭伙编耱的有补万爷和济民伯，都是人口大钱紧的人家，不是这种情况谁愿意吃那个苦啊。当然，父亲搭照他们还有个原因，那就是他们两个都和大队干部勾着亲，有事能护拦着。尽管这样，有一年父亲他们编下的二十几个耱还是被我们本家当书记的一个哥哥没收了，那哥哥不仅是我们没出五服的哥哥，还是补万爷干兄弟。可见那时受个穷罪也是很难的。编耱是副业，当然是不能误队里的营生的。每年的腊月二十六，队里一放假，父亲他们便赶紧动手，即使下了雪也不得不穿着水鞋踩着厚厚雪上山，因为年前年后才休息十多天，不得不如此啊。编耱首要的是跑山备料，上山砍回耱杆和小腿粗细的桦木，回来还要用斧头刨子推刮耱杆，用锯子斧子把胳膊粗的桦木据下一拃长的桦树片，然后用大小不一的圆孔凿打下三个眼，这是用来穿在耱干上用来固定尺寸的东西。接下来还要砍一种大姆指粗细的木质铁硬的荆条，还要砍熏荆条的湿山柴，湿柴都要粗的，要砍一种烧着后能冒出水汽的胳膊粗的大柴。想想，这是多么受罪的营生啊。做好这一切，便能生火编耱了。用柴火的浓烟把荆条熏软后，便要用一种带了木把的麻绳把烫手的荆条趁热用劲盘松，然后两人配合按估算好的尽寸把冒气的荆条绞在蘑杆上。蘑都要赶在正月初八队里开工前做好卖掉，这正是邻村准备春耕之际。那些年，父亲他们正是靠了每年这点收入，才能把发下的布票花了，才能支应好家里七八口人的开销。

八二年村里分田单干后，村里人陆续去村里煤矿背碳了，父亲的好友补旺爷也去坑下做砍手挣大钱了。上窑虽能挣大钱，可父亲却没有去，他也舍不得让我的两哥去冒险。哥哥们夏天去打工，冬天回来后父亲就说服他们编耱卖钱。于是，编耱终于变成了我们一家的营生。没有了政策的束缚，又没有各种成本，我家的耱编越多，每年单一个冬天，我们家就能挣几千元。哥哥们成家后，靠着冬天一两个月编的上百个耱，哥哥们就能收入七八千元，也很快地盖了新房。虽然哥哥们年轻有气力，但很多技术性的营生，特别是盘那烫手的铁硬的荆条，因为要严格掌握尺寸，都必须的父亲去做。一想到父亲过去的苦，我们现在都无比心疼他。

父亲后来还和哥哥编过一种煤矿里用的大筐。这种筐在下面装了有轮子的木架后，用牛驾上从窑里拉炭。因为牛劲大，拉得多，村里人的收入也成倍增长。一时，乡亲们便纷纷买牛买筐，这种筐价钱也就一下蹿到三四百。父亲不眼热他们的高收入，却又琢磨上了编筐的手艺了。很快，他和哥哥们便做出来了，一点不压于从外地买来的。于是，编筐又给父亲他们找到了挣钱门路。在父亲的带领下，我的哥哥们不上窑却照例成家盖房。那时，我们村在煤窑下死伤过人的人家不少，我的父亲哥哥们能躲过那些灾祸，不能不感谢父亲的那些手艺。

父亲的笫三种手艺是榨油。父亲干这事时，我已经上初中。一开始，他自然是给人家受大苦打下手。那时，榨油是用铁锤砸硬木挤压用绳子麻皮袋包好的油垛，这举锤的营生自然是父亲的。有一回我去喊他吃饭，见父亲光着膀子，正吃力地举锤砸硬木油楔。虽然父亲身高力大，但从父亲满身的汗水和吼叫声里，我还是第一次感到了父亲的不易。分田单干后，父亲与原先的大师傅合作了几年后，便作价给了大傅一些钱，把油坊全部买下来。其时，哥哥也正在成家的年龄上，父亲买了拖拉机让哥哥们去收油籽，还通过各种渠道买来油压机，买来机器磨，终于不用再用那沉重的铁锤了。九十年代那些年，父亲和哥哥夏天榨花椒籽油，秋冬榨大黄芥，榨菜籽油，也哄火了好几年。后来，终因不如编耱挣钱，再加上经常因种种原因吵闹，父亲的油房开不下去了。至今，每当看到家里的那些工具，父亲总是不甘心地骂我的哥哥们，可是在飞速发展的社会里，文化不高眼界窄小的哥哥哪有能力再办起来呢，又哪能挣到大钱呢？

父亲的手艺还有很多。年轻时，他跟人过打山。至今，家里还放看他的火枪；他还会钉鞋，会做各钟五金器具；会磨各种刀具，编各种萝筐背篓。即时后来，当我家的拖拉机或家用电器坏了时，他也要经常琢磨试着修理。不过，他那点经验怎能鼓捣了那术手复杂的东西？世界已逐步变得让他们看不慬也无斦适从了。

父亲一生手艺满身。虽然这些手艺因时代的变迁不可避免要落后失传，但凭着这些手艺和辛劳，父亲为他的家遮住了雨，挡住了风。我母亲病了三十年，却能撑到六十几，我们姐弟六人都能成家立业，这不能不归功他的这些手艺。这些手艺虽然现在说不上高大上，但那时却是让很多乡邻们都羡慕不已的大本事。我的舅舅们也是受苦人，但却连编个筐萝都干不了，不得不每年让父亲去他们家替他们编。至于乡邻们，这个让他磨刀，那个让他补锅卷筒，父亲更是让我们见识了父亲的聪明能干，而他也嬴得村里乃至周里人的尊敬。而说到底，父亲的手艺也就是些辛苦活，我们虽然看不上也没学会他的那些本事，但都跟着他都学会了勤俭理家，这些也许是他传给我们的最大财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