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明•杏坛卮言｜道始于情

前记：本文是写于十年前的一篇旧作，原为南通大学2010年11月14日举行“情感教育高层论坛暨南通大学情感教育研究所成立揭牌”活动而作，发表于我主编的《教育研究与评论》2010年第6期，并收入我的教育随笔集《教育的可能》。该杂志第5期、第6期先后发表了恩师的《跟随鲁洁先生学习道德教育哲学》和她的高足丁锦宏教授等撰写的《追寻教育的本意——“情感教育高层论坛”侧记》。上世纪90年代起，我在追随李吉林探研情境教育的同时，开始关注朱小蔓先生的情感教育。幸得小蔓师垂爱，我参加了她在镇江主持的一次早期的情感教育研讨活动。记得朱师最后请我发言，那是我最早试图从情感哲学的视角发表学习朱师情感教育思想的心得，其中第一次提到人类三次背离情感家园的历史境况，也即“文明时代”取代原始文化导致的“神话之死”（卡西尔），近代理性启蒙取代中世纪信仰文化导致的“上帝之死”（尼采），以及现代科技畸形发展取代人生意义和诗意感性的“人之死”（福柯）。这个观点，我至今也没有改变。当时面对众多专家学人，不免有些诚惶诚恐，没想到却得到小蔓师的赞许，这更加激励我深度探研情感哲学和情感教育，除了阅读小蔓师送给我的好几部大著，还重温或研读了马克思、李泽厚、胡塞尔、黑尔德、狄尔泰、萨特、舍勒、杜夫海纳等哲学家有关情感的论说，以及情感心理学、情感社会学、情感人类学等科学领域的一些著作。由于那时我已开始人生的重大转向，从书斋走向基础教育一线，必须边实践探索，边读书思考。从南通师范二附小追随并协助李吉林老师探索情境教育，到参与指导海门市东洲小学深化新生活教育实验，再到上海崇明岛海永乡开展乡村田园教育实验，特别是跟随小蔓先生访学不久被借到中央教科所再被委派到深圳南山担任中央教科所南山附属学校（简称“央校”）校长，从事九年的都市田园教育实验，这期间，除了李吉林这位本身来自一线的教育大家的巨大影响之外，中西（包括马克思等）现象学和朱小蔓的情感教育学一直在思想学术上深刻地引领着我的教育探索。在当时的深圳南山“央校”教育展馆里，有三张照片特别引人瞩目：一是我在参加国际现象学哲学研讨会期间和世界著名哲学家黑尔德的合影，一是我和情境教育创始人李吉林老师的合影，还有一张就是和朱小蔓先生的合影。三张照片映射出我教育探索的重要思想背景。2008年11月20日，应先生之邀参加在北京举行情感教育国际论坛暨她的奠基性著作《情感教育论纲》再版座谈会，我以郭店楚简里的“道始于情”为题即席发言，就朱小蔓情感教育学说的思想意义、本体论溯源、个体情感的现象学阐释、情感教育的微观研究以及它的现代形态，发表了初步看法。两年后，时值情感教育高层论坛暨南通大学情感教育研究所成立揭牌仪式在南通大学举行，我仍以“道始于情”为题，对这次学术活动以及丁锦宏教授等人撰写的会议侧记做了一个回应，同时也梳理了我多年的学习心得，写下这则学术随笔。不过，如今看来，这篇旧作依然显得有点粗疏。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揣浅陋予以刊布（极个别词语稍作调整），既表缅怀之情，也期抛砖引玉。我将不断研习朱小蔓先生的著作与中外情感哲学诸多学说，努力兑现对恩师生前的承诺，完成研究她教育思想的专著，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2010年11月14日，“情感教育高层论坛暨南通大学情感教育研究所成立揭牌”活动在南通大学举行。我国当代情感教育理论创始人、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朱小蔓教授当然是这个论坛的主角。记得两年前，也是11月份，值朱小蔓教授的成名作《情感教育论纲》再版之际，北京就举行过一次规模很小却意义不凡的“情感教育国际论坛”，我也很荣幸地参加了那次论坛。朱小蔓一直不遗余力地倡导情感教育，在当下应试主义、理性主义甚嚣尘上的语境里，无疑具有特别的意义。

如何重建日益混乱的社会秩序，一直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难题，当今的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主义者们为此争吵不休。哈贝马斯提出“主体间性”、“商谈伦理”来作为补救和调解的药方，虽可计议，但如果加上孔老夫子主张的重情感、重家庭价值以实现自我、稳定社稷的人性论做补充和提升，也许才更加完备。并且，在我看来，情感，包括亲情、友情、爱情等，以及这些情感的教育，对于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和无家可归的人类来说，显得更迫切，更重要，更根本！

情感对于个体的发展同样具有本体论的意味。从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没有情感，儿童就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充分发展。朱小蔓教授在《情感教育论纲》一书中曾提出情感的四种机制，也即情感作为人类生存的适应机制，作为认识发生的动力机制，作为行为选择的评价机制，作为生命的享用机制。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机制？我觉得，情感的本体论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也好解释。情感之于个体的成长和发展，如朱小蔓所说的那样，是全方位，全过程的。它首先是生存性的，情感和粮食一样，它的匮乏，对于个体生命同样会产生致命的威胁。情感的确也是动力性的，情感对于知识的习得、技能的掌握、习惯的养成等，都具有动力的作用。情感还具有弥散性，会浸润到人的发展的所有领域，使之笼罩绚丽而丰润的生命色调。检覈硕果累累的现代情绪理论，是可以为情感教育主张找到充足依据的，例如分化情绪理论认为，感情在意识的发生中起核心作用。儿童最初的情感体验就是最初的意识。斯皮茨（R.Spitz）指出，可以肯定，意识的第一个机构的性质，基本上是情感性。斯鲁夫（L.Sroufe）也指出，儿童最初不是一个知觉的或认知的人，而是一个体验着种种情绪的人。他以情绪的方式同世界发生联系，这在一定的意义上证明了儿童情感发展领先的假说。又例如，现代情绪理论认为，情绪首先是适应生存的心理工具，情绪又是激发心理活动的动力，情绪还具有调节、组织人的心理与行为（包括认知组织）的功能，甚至情绪本身就具有“觉知”性，如此等等。它为教师爱、情感的驱动作用以及强化感受、体验、感悟、情绪性理解等等情感教育主张提供了合理的依据；再例如，现代情绪激活理论认为，情绪刺激往往激活整个脑和神经系统的各个部位。在有机体持续不断的内外刺激的作用下，网状结构的激活在中枢，特别在脑的较高级部位留下的痕迹只有感觉的性质。不过，这种感受不是指特异神经通路的感觉（sensation)，而是指非特异神经通路的感受（feeling)。由于从延髓网状结构的上行激活系统向脑的高级部位输送兴奋是弥散性的，它影响整个神经系统，并卷入整个有机体。通过丘脑系统，上接间脑的大脑皮层，下达自主神经系统（由交感神经系统与副交感神经系统组成），与内脏器官联系，网状结构把环境和信息同生命活动直接联系起来，影响机体的定向和选择行为。总之，情绪激活导致的心理的多种水平（感受与理智、意识与下意识、非语间意识与语间意识水平等）。（参见孟昭兰：《人类情绪》）也就是说，情感发展过程存在着一个导致人格整全的指向。许多重视情感教育的教育主张都注意到情感的这种巨大效能。例如布鲁纳在教育目标分类学中有关情意领域的目标系列实际上就蕴含着对教育情境中情感过程的设定。它包括：接受（注意）——反应——价值判断——价值体系化——价值个性化（或人格化）等层级。我国儿童教育家李吉林曾用“关注”、“激起”、“移入”、“加深”、“弥散”，“最终由于情感的弥散渗透到儿童内心世界的各个方面；作为相对稳定的情感态度、价值取向逐渐内化、融入儿童的个性之中”来概括她倡导的情境教育中的情感—人格发展过程。（李吉林、田本娜、张定璋：《李吉林情境教学——情境教育》）朱小蔓教授也根据心理学的众多研究成果提出了由“情动、感受——体验、理解——价值体系化、人格化”三个互相关联并逐步过渡的情感教育过程的假说。也许可以说，儿童的生命发展过程实际上是一个通过情感不断内化、价值化和人格化（个性化）进而促进整个生命世界质量提升的过程。这表明，情感对于一个人的发展具有终极的目的性质。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人作为目的，也就是富有情感诗意地栖居！因而“人就是目的”在某种意涵上也可以说“情感就是目的”，它意味个体生命人格的完成！

当然，强调情感的本体意义并不局限于情感的肯定性价值。情感世界是复杂的。个体情感发展历史行程具有辨证的性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很深刻地涉及到这个问题。黑格尔认为，精神（在他那里当然是所谓绝对精神）的历程经历了精神的自我意识不断外化或对象化最终回到自身的漫长而艰难的道路。黑格尔这样描绘这条道路：“自己变成他物、或变成它自己的对象和扬弃这个他物的运动。……在这个运动中，直接的东西，没有经验过的东西。即是说，抽象的东西，无论属于感性存在的或属于感性存在的或属于单纯的思想事物的，先将自己予以异化，然后从这个异化中返回自身，这样，原来没有经验过的东西才呈现出它的现实性和真理性，才是意识的财产。”黑格尔谈到了“苦恼意识”的问题。“苦恼”意味着个体的生命发展充满曲折。马克思似乎接受了黑格尔的这一观点，在巴黎手稿中提出人是“苦恼的存在物”这一情感现象学的命题。我想，个体生命在其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过程中，是通过诸如能动与受动、情感与意志、感性与理性、痛苦与欢乐、模仿与创造、接受与发现、他律与自律、自在与自为、个性与群性、认知与行为等众多矛盾中，创造自己的“个人史”的。这样的“个人史”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一部生命的“苦恼”史。可惜，这一点被许多研究和探索教育的人忽视了。充斥教育界的肤浅的“快乐教育”、“赏识教育”等口号和做法，严重曲解和违背了儿童情感发展的本性。

“道始于情。”郭店楚简里的这个情感本体论的命题至今仍然、甚至更具有重要意义。感性（包括感情与感受）的拯救与解放的确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内在诉求。我们开展一系列爱心教育、亲情教育等情感教育活动，正是对这种诉求的一种积极的回应。但情感的陶冶和积淀并非一蹴而就，一两次活动并不能解决问题。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必倾注许多人甚至几代人的期待、奋勉甚至抗争。我想，只要这个社会良知一息尚存，只要教育者们踏踏实实、一点一滴地努力尝试，在教育教学过程的感兴、感受、感染、感悟甚至感化上充分发挥情感的驱动、鼓舞、濡染、浸润、激活、弥散、辐射、启迪、升华和净化等多种作用，儿童的情感便会渐渐内在化、价值化和人格化，并进而导致他人格的全面生成。可以置信，在即使饱受现代化、城市化之害的儿童的灵魂深处引发一场对于整个人类意义深远绵长的“革命”并不是不可能的！

永远的智慧女神，不朽的人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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