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4.15阅读
深虑论
明代: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防备)其所可畏而遗(遗漏)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周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超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统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周朝分封疆土的制度)而为郡县(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了分封制,把全国分为36郡,郡下设县。郡县长官由中央任免)。方以为兵革不可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即田地之间,指出身低微),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警戒,以过去的失败作为教训)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妾媵所生的子女)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古代臣杀君、子杀父称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削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帝位)。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微妙关系),思之详(详尽)而备之审(周密)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善于)活(使……活,救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考虑天意)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迎合天意),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养育,抚养)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马上,立即)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指当权者用权术谋略驾驭、拉拢人)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豫让论
明代:方孝孺
士君子(有道德有学问的人)立身(树立自己的功名节操)事主,既名(用作动词,称为)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诚恳地劝告,善意地引导。道,先导,引导),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使)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这里指史书。古代没有纸笔,把文字刻在竹片上称为简,把简连缀起来称为册),斯为美(这才是值得赞美的)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迷惑)世炫(炫耀)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使……感到羞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其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一国之杰出人物)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馀徐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济国安邦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满足)之日,纵欲荒暴(荒废政务、暴虐无道)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施展才力,而胜任自己的职位。列,本职,职位),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安守)分地(分封的土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再次)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也许可能)复悟。和(和好)韩、魏,释(解除)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
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竟然)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忿恨的样子),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称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即使这样),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腆然(厚颜无耻的样子)而自得者(自以为得意的人),又让之罪人也。噫!
2019.4.16阅读
亲政篇
明代:王鏊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堵塞)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即奏章,臣子给皇帝的上书)批答(皇帝审阅群臣奏章后的批复)相关接,刑名(以名分责成行为。古代有刑名之学)法度相维持而已。非独沿袭故事(旧的典章制度),亦其地势使然。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明代殿前中门,即今故宫太和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皇帝所在的殿堂与大臣所站的台阶相隔很远),威仪赫奕(显赫盛大的样子),御史(掌纠劾百官的官员)纠仪,鸿胪(明代掌殿廷礼仪的官员)举不如法,通政司(明朝所设掌管内外章疏的官署)引奏(引领大家入朝上奏),上特(只是)视之,谢恩见辞,惴惴(恐惧的样子)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上下地位悬殊),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即后边说的正朝、治朝、内朝。正朝在库门外。库门是天子宫中最外边的一个门。治朝在路门外,内朝在路门内。路门是天子宫中最里边的一个门):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咨询并商议)大臣在焉(在那里);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为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视路寝(天子诸侯处理政务及就寝的正室)听政。” 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视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汉代三公之一,掌管全国军事的最高武官)、左右前后将军(大司马下设有大将军、车骑将军、前将军、后将军等武官)、侍中、散骑(皇帝侍从)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汉代官秩。这里指俸禄为六百石的官员)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登上)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旧历每月的初一)、望(旧历每个月的十五)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指皇帝、皇后、皇太后等人诞辰的日子,也称为“万寿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唐代臣属上朝必须穿朝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遗风)焉。盖天有三垣(古代分周天恒星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即太微、紫微、天市),天子象(模仿)之。正朝,象太极(即三垣中的太微)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国朝(指本朝,即大明朝)圣节、冬至、正旦大朝则会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中如宋濂、刘基,永乐(明成祖朱棣的年号)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閟(幽深。这里指关闭),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深感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婉辞,指君主离世),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台官和谏官。台官指掌纠劾百官的御史台官员,谏官指谏议大夫、给事中等)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同“导”,引导)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详尽陈述自己的意见)。陛下虽身居九重(指皇帝居住的地方),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时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不)伏(埋没),野无遗贤(弃置的人才),亦不过是而已。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明代:王守仁
经(指儒家的六部经典著作,即后文提到的《易》《书》《诗》《礼》《乐》《春秋》),常道(永恒不变的真理)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主宰)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沟通人与万物),达(遍及)四海,塞(充塞)天地,亘(贯穿)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反应)乎感(情感)也,则为恻隐(同情之心),为羞恶(羞耻之心),为辞让(谦让之心),为是非。其见于事(反应于伦理道德方面)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忠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诚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指自然界对立的两种力量)消息(指事物的消歇、生长)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法纪)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指礼仪准则)节文(指礼仪制度)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真诚与诡诈)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人世间的道理准则)、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原指登记用的簿子。这里用作动词,登记)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只,不过)名(名称)状(形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影响和回响。这里指关于六经的传闻、注释)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浅薄固执的样子)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贫穷的人)丐夫,而犹嚣嚣然(自鸣得意的样子)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对汉字字义的解释),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蒙蔽,惑乱)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伤残,残害)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难道)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郡的长官。这里借指知府)渭南南君大吉(即南大吉。王守仁的门生。时任绍兴知府),既敷政(施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邪恶)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规劝)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差不多)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2019.4.17阅读
象祠记
明代:王守仁
灵、博之山,有象(传说为舜的同父异母弟,与其父瞽叟多次谋害舜未遂。舜继位后,不计前嫌,仍封他为有鼻国国君)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把象当做神灵)而祠(祭祀)之。宣慰(即宣尉使。明代少数民族地区设有由当地土人世袭的土司,掌军民事务。最高的土司武职就是宣尉使)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语气助词,犹“乎”)乎?”曰:“斯祠之肇(始)也,盖莫(没有人)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即曾祖,祖父的父亲)高(祖父的祖父)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祭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为什么)然(这样)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处世之道),以为子(以做儿子的标准)则不孝,以为弟(以做弟弟的标准)则傲(傲慢无礼)。斥于唐(在唐代就已经废除了对象的祭祀),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意(猜想)象之死,其在干羽(舞具。干,盾。羽,雉尾。相传舜曾命禹征伐南方的部落有苗,有苗不服,舜于是“舞干羽于两阶”,表示停止战争,推行礼乐教化,于是有苗归顺)既格(来。引申为归顺)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暴戾,不驯服)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通过这个事例)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恩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被……感化)舜也?《书》不云乎:“克(能够)谐以孝,烝烝(淳厚的样子)乂(善),不格(至于)奸(作奸犯科)。” 瞽瞍(瞎眼无瞳仁。这里指舜的父亲。传说舜的父亲有目但善恶不分,协同象谋害舜)亦允(信实)若(和顺),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通“悌”,敬顺兄长),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被舜感化)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为所欲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支持)辅导(辅佐)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天子与诸侯的最高臣僚),命于天子,盖《周官》(即《周礼》,记载了周代制度,相传为周公所著)之制,其殆(或许)仿(效法)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从这里)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供奉)之也,承(根据)象之终也。斯义(道理)也,吾将以表(说明)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尽善尽美)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瘗旅文
明代:王守仁
维(古代祭文开头的发语词,无实际意义)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掌管官府文书的低级官吏)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赴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篱笆)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察看)之,已行矣。薄(迫近)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暴露)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簸箕)、锸(铁锹)往瘗(埋)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忧伤的样子)涕下,请往。就(介词,在)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流泪。涕,泪。洟,鼻涕)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句首语气词)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明代所设掌管邮递迎送的官员)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中原人),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什么)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外出做官)不逾千里。吾以窜逐(原意为流放。这里指贬谪)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过失)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加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忧愁的样子)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急速)然奄忽(死亡)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
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宾语前置句),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毒蛇)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违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因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指中国。古人认为中国四面环海)。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室,房屋。这里指家)。魂兮魂兮,无悲以恫(害怕,恐惧)。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一车驾三或四匹马时,两旁的两匹马叫骖)紫彪(紫色斑纹的虎)而乘文螭(有花纹的蛟龙)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哽咽,抽泣)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厉鬼)于兹墟兮!
2019.4.18阅读
信陵君救赵论
明代:唐顺之
论者以窃符(兵符,是调动军队的凭证)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怪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危急,到了极点)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非常危险的样子)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解除)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何)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以文辞谴责)者,信陵君之心(本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本来)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诚恳殷切的样子)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假如)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谢罪)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何)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劝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世道)之衰,人皆习于背公(公道)死党(为私党卖命)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准则),有重相(权重的宰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正义的公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瘤(多余的瘤子。这里喻指多余之物)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罪责)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哪里能)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意思是踩到霜,就知道严冬要来了),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只)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瘤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培植私人党羽)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丢失权力)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报刘一丈书
明代: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深切的思念之情),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赠送),则不才(我,谦辞)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信任),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故意)不入,则甘言媚词(甜言密语),作妇人状,袖(动词,袖里藏着)金以私之(私下买通)。即门者持刺(谒见时用的名片。古时是木片,上面刻写姓名。拜访时用以投递进去。明代时,名片改用红纸书写,称“名帖”)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 。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 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洗脸梳头),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 :“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 ,强忍而与言曰:“亡(通“无”)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南面召见有轻视的意思),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拜见长官时所献的祝寿礼钱)。主者故不受,则固(坚持,坚决)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 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对守门人的敬称)幸(承蒙)顾(照顾)我,他日来,幸(希望)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刚)自相公家来, 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夸张地说)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稍微,随意,轻描淡写)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私心领会)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指一年中的年节日。岁时,每年一定的季节或时间。伏腊,指夏天的伏日和冬天的腊日),一刺之外,即经年(整年)不往也。间(偶尔)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狭隘的心胸),以此长不见悦于(被动句式)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不屑一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或许)厌其为迂乎?
2019.4.19阅读
吴山图记
明代:归有光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两县划界)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即西施,春秋时吴王夫差的妃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科举制度中同榜考中的人互称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担任吴县县令),未及三年,以高第(指考试或官吏考核被列入较高的等第)召入为给事中(明代掌监察六部、侍中规谏之职的官员)。君之为县,有惠爱(推出不少利民的政策),百姓扳留(挽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于是,因此)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实在,确实)重(非常重要)矣。令诚(如果)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将来)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尸是代表鬼神受享祭的人,祝是传告鬼神言辞的人。这里引申为祭祀)于浮屠(原指佛或佛塔,这里指佛)、老子(春秋时思想家,后世被认作道教始祖)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犹“拳拳”,恳切的样子)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北宋大臣,封魏国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不仅)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叹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沧浪亭记
明代:归有光
浮图(也作“浮屠”,梵语的音译,指佛或者佛塔,这里代指佛教徒)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即苏舜卿,字子美,北宋文学家。曾修沧浪亭,并作《沧浪亭记》)沧浪亭之地也。亟(多次)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五代十国之一。唐末镇海节度使钱鏐所建,都城杭州,后降宋,传四世,共七十余年)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指帝王的母族和妻族)孙承祐,亦治园于其偏。迨(等到)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夫古今之变,朝市(朝廷和集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超越名分),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指僧人)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冰块融化的样子)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我们这类人)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2019.4.20阅读
青霞先生文集序
明代:茅坤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即锦衣卫的经历官,负责文书往来。锦衣卫原是皇室亲军,明代起兼管刑狱、巡捕,明中叶以后,和东厂、西厂同为特务机构)上书诋(斥责)宰执(这里指宰相严嵩),宰执深疾(痛恨)之。方力(竭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特地)薄(减轻)其谴(处罚),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心中郁闷)携妻子,出家(离家迁居)塞上。会北敌(指当时的蒙古族俺答部,曾多次侵扰北方,是明中期的主要边患)数内犯,而帅府(边境最高军事机关)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被杀者的左耳。古代作战割取对方战死的左耳来统计杀敌人数,记战功)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控诉,呼吁)。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废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杀人如割草。菅,一种草。刈,割草)我人民以蒙(蒙骗)国家也,数呜咽欷歔(叹息),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诗经》的《大雅》《小雅》《颂》以十篇诗歌为一卷,称为什。这里泛指诗篇)是也。
君故(本来)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逐渐)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造谣、陷害),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通“殁”,去世),而一时阃寄(指担任军职。阃,外城城门的门槛,古代常把军事职务称作阃外之事)所相与(一同)谗君者,寻(不久)且坐(因为)罪罢去。又未几(不久),故宰执之仇君者(定语后置)亦报罢(古代官吏、民众上书,朝廷通知不予采纳为报罢。这里指官吏削职、罢免)。而君之门人给谏(给事中和谏议大夫的合称,掌纠正过失和规谏)俞君,于是裒辑(搜集,编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后继人)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心怀愤懑的人)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中正平和的诗教)也哉?然孔子不遽遗(删掉)之者,特悯其人,矜(推崇)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依次考察)《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亢直)。然推孔子删《诗》之旨(原则)而裒(辑录)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犹“搢绅”。古代士大夫垂绅插笏,因此称搢绅。绅,大带)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塞上)战士之马,而作之忾(愤怒,义愤)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表反问语气)能遗(遗漏)之也乎?予谨(怀着恭谨的心情)识(记述)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合乎)古作者之旨(意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明代:王世贞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称赞)之。予未敢以为信(不敢苟同)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实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两句话)决(解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按照)图以予城,又设九宾(又称九仪。指设傧相九人接待来人的隆重仪式。宾,通“傧”),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放弃)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与城,而绐(欺骗)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随从,手下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
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通“戮”)相如于市(市集。古代处决犯人都在市集进行),武安君(秦国名将白起,封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一次获胜)而相如族(这里指灭族),再胜(再次获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保全和氏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偏袒)之哉!
2019.4.21阅读
徐文长传
明代:袁宏道
余少时过里肆中(店铺),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豪放旷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大不相同),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单张的书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郁结在心中的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惊讶)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一函)。恶楮毛书(纸张装订很差),烟煤败黑(刷板墨质低劣),微有字形(字迹模糊不清)。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又当诗道荒秽(荒芜浊污)之时,获此奇秘(奇珍秘宝),如魇得醒。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余自是或向人(对人口说),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巨匠,浸浸(渐渐)知向慕(向往仰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不规定时间)辄得出入。”胡公皆许之。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甲)胄(盔)之士,膝语蛇行(跪着说话,爬着走路,形容极其恭敬惶恐),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即生员,明清时期经过本省各级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学生)傲之,信心(随心所欲)而行,恣臆谈谑(任意纵论和开玩笑),了无忌惮。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两种文体。疏,即臣下给皇帝的奏疏。记,书牍、札子),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诱降)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告诉)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有沙门(和尚)负(倚仗)资(钱财)而秽(行为不轨),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指屡试不中),时方省试(乡试),凡入帘者(做考官的),公密属(嘱咐)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遗漏)。”皆曰:“如命。”一知县以他羁(因其他事耽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恰巧)忘属,卷适(恰好)在其房,遂不偶(没有被取中)。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酒。糵,酿酒用的曲子,用以发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北方沙漠地带)。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妩媚的姿态)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有时,偶尔)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强如初。晚年愤益深,佯狂(假做疯癫之状)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运气不好)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世间罕见)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受到特殊礼遇),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只是,不过)身未贵(没有得到要职)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指文坛芜杂污浊的风气),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数奇,命不好)也哉!悲夫!
五人墓碑记
明代:张溥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义愤)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当地长官),即除(清理)魏阉(即魏忠贤,明熹宗时为秉笔太监,兼管特务机关东厂,权倾一时,各地纷纷给他建生祠。阉,指宦官)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表彰)其所为。呜呼,亦盛(隆重)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只)十有(通“又”)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此处作贬义用,洋洋自得、踌躇满志的样子)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明亮的样子),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行为堪称楷模的人),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缇,橘红色。古代皇帝出行时的随从骑士因服装橘红色,骑马,故称缇骑,后为用作抓犯人的官役的通称,这里指东厂和锦衣卫特务机关的吏役)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忍受),抶(笞打)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以大中丞官衔。大中丞,掌管公卿奏事、荐举、弹劾的官员)抚吴(担任吴郡巡抚)者为魏之私人(党羽)毛一鹭,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厕所)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追查)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堆积的样子)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大骂)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稍微)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头而函(匣子。这里用作动词,用匣子装起来)之,卒(最终)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乎!大阉(指魏忠贤)之乱,缙绅(古代官员上朝将笏板插在腰带里,后代指官员。缙,通“搢”,插。绅,腰带)而能不易(改变)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指平民。古代以五户编为“一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教育),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何)故哉?且矫诏(假借皇帝名义发出的诏书)纷出,钩党(相牵连的同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株连治罪)。大阉亦逡巡(犹豫不前的样子)畏义,非常之谋(篡夺帝位的阴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在路上自缢。缳,绳索),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清以前的男子都留长发,剪短头发或者剃光头都是不正常的)杜门(关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可耻的人格)贱行(卑贱的行为),视(比较)五人之死,轻重固(到底)何如哉?是以(因此)蓼洲周公忠义暴(表露)于朝廷,赠谥(古代帝王、后妃、高官或其他有特别贡献的人死后,朝廷根据他的生平事迹,赠予称号,称为谥号)褒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坟墓),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斯固(实在)百世之遇(荣耀)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门和窗。这里指家中)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使……屈身)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余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重大意义),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九卿之一,太仆卿的别称。掌皇帝车马)因之吴公,太史(史官,明清时由翰林承担太史事务,因此也以此称翰林官)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