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行单干分田以前,我们村里曾办着木耳场。二哥小学毕业后也成了一名劳力,因为年龄小,被队里照顾在木耳场干了一段时间。那年放署假,二哥因为有事,我临时去顶替了几天。那几天的经历,想起来至今难以忘记。
木耳场在村子西边公路南面的乱石滩里。那里到处是白花花的砾石和稀疏的酸枣树和茅草,大队派人在中间整出亩数大的地方做了木耳场。场西边有杨树,我们上小学时义务种的。因为是乱石滩里栽的,没活几棵,稀稀拉拉的。木场边上有几棵大树,没事时我们就坐在木耳场边高岸上的树下乘凉。场中央,一根根黑黝粗细不一的山柴木有规则地码成一排排的纵列,它们一头都架起在下面的横木上,看着就像一排排匍匐前进的战士。这些山柴都已打钻种上了木耳种子,我的任务就是在章全爷的指派下,按时给他们喷水。章全爷是一个七十几的老汉,按家族辈分,我叫他章全爷。人干瘦,须发皆白,眼睛发红,夏天也戴着帽子。那几天因为剃了头,脑袋越发显小,戴的帽子却显得有些大,大的耷拉下来把眉目都盖住了,样子看着很逗。章全爷没事时就在木场边上的杨树下打盹睡觉,鼓着腮帮吃烟,很少说话,一副看透了一切的厌世模样。章全爷能得到这份清闲营生,是村里对他的照顾。他在初解放时当过老社首,为村里争来不少好处,也在村里极有威信。
每天早饭过后,我就步走上去木耳场。到场后,在树下和章全爷坐着刮扯上几句,我就拉上长长皮管由近及远地给那些山柴圪塔喷淋一遍。喷水时,为了不浪费水,有时要把手指别在管口把水炸开,这样既喷的远,还洒的宽。遇到木头大,堆得厚,还要来回转圈多喷一会儿,要照料着把下面的也要喷到。中午天气大热时,再喷。章权爷这时也睡不行了,就戴上草帽背着手四处走走,帮我扯拽离远的水管。看到我做的不好,也赖的说活,直接拿过水管再喷。遇到有木头滚下木桩了,他便弯腰吃力扶正,也赖的叫我帮忙,吭哧吭哧的,把一张尖瘦脸的涨的通红;木头中间有草冒出来,便弯腰揪了。他虽然是我本家的一位爷爷,我极尊敬地称呼他爷爷,但他似乎没有多少精力来搭理他的这个孙子辈。做完这些,他就又背着手走回树下,还犹疑站一会儿,好像拉下了什么事没做。待终于觉出也没什么事时,便寂然坐下,嘶哑着声音打着咳欠,无聊地地吃着闷烟。天大热了,他就脱掉汗衫,露出的胳膊上的薄皮一揪老高。 照料着到中午了,庄户人也快工了,我们便回家吃饭。下午也是这样。
掌权爷这副要死不活的神态让我一天价很难受。要不是来这儿,我也许早和伯伯家建伟相跟耍去了。建伟小我三岁,自小与我形影不离,长的墩墩实实的。他生下来是胎衣包着,据说将来能成大事,深得伯伯一家宠惯。建伟唯一爱好是放牲口,经常跟着伯伯到坡里转。这几天我看木耳场,已经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他也许又跟上去放牲口坡里耍去了吧?
有一天下午, 建伟终于来木耳场了,还相跟了我们邻居几个伙伴。我们坐在树下热烈讨论着村里刚演过的电影,讨论着村里的伙伴谁近日抓了大鱼,由此还计划着什么时候也去过一把瘾。我呢,就盼望二哥回来好脱,好相跟着他们上山下河去耍。话题淡了时,我们就相跟着在四周溜跶,去逮蚱蜢,这里蚱蜢非常胖大,逮了用草茎穿着喂鸡,很不错。反正章全爷也懒的理我们。
不知谁提议去看给木耳场供水的蓄水池。我一听,自然很高兴。这几日章全爷把我压抑的够呛,我几乎都没想过这水从哪儿来了。相跟着穿过马路,爬上一段小坡后,我们来到了坡顶上的蓄水池。蓄水池不小,但水已经不多。让我们惊奇的是水里竟然有许多水蛇。这些蛇有绿的,有白的,还有花的,看了让你毛骨松然。这些家伙有水里的蛤蟆蝌蚪为食,晚上再窜上来吃坡里的野物,还能耍水凉快,舒服的真是再不能了。不能让他们好过!不知谁先扔了块石头,接着大伙的石头便密集地向水里乱窜的蛇砸去。这真叫一个痛快,这些邪恶的东西在乱石的打击下,惊恐的游来窜去,有的试图爬上石壁,却爬不上来,一会儿有便十几条翻起了白的肚皮。
我不能一直玩了,章全爷虽不吱声,但他是我的领导,何况多少还挣着队里的工分。走回木耳场,章全爷已经开始喷水了。我讨好地帮他理顺水管,又接过水管走向远处。建伟他们也来了,章全爷看也不看他们,一个人又走回杨树下休息。
打蛇的游戏又连续了几天,终于引不起我们的兴趣,而建伟也赖的来了。我的孤单的生活又开始了。而让我高兴的是,黑黑的木耳终于长出来了,这是我在喷水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的。一开始还觉好奇,后来便发现木耳并不少见,它已经在我不注意的地方大面积长出来了。这黑而肥厚的奇珍让我们欣喜,我试着扣下一点吃了,没什么味道,但口感很好,如果在肉里炒上,一定会更美,可那时哪有肉呢。
木耳长大了,大队也安排村里的女人们来割了。二十几个女人两人一组,分工包干。她们提着桶,蹲下身子,吃力地把柴木棒子翻过来,再小把肥厚的木耳扣下来。一天下来,竟也扳下两大袋。而让我气愤的是,她们每天回家时,口袋里也都鼓鼓涨涨的。虽然她们努力地遮掩着,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章全爷也懒的理,他想管又能怎样管,搜她们身么?想一想,自已喷了十多天,没敢弄丁点带回家,而人家却大口袋装,我心里更加烦闷了。
二哥终于回来了,我终于不用再见到章全爷了,也不想看见那些看不惯的事了。后来,和父亲提到这件事。父亲没正面回答,而是和我说起了他的事。他说,他当队长,最不想做的就是摘花椒时跟椒了,虽然轻省,可他宁愿去干其他。何为跟椒?就是领着女社员摘花椒,因为要论斤挣工分。所以队长和副队长必须去一个,不然,那是压不住那些叽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因为里面的说道很多,比如花椒树有稠稀,该怎么安排;要是遇到有人往家里带,你怎么管?都是左邻右舍的乡亲族人,怎么说?末了,父亲用总结的口气说,这些事情是做什么事都会遇到的。不过,别人能做咱可不能。咱丢不起那个人,脸面值千斤哩。我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几十年里,我又遇到许多这样的事,也见惯了损害集体单位利益的很多更大事情。联糸到小时候木耳场的所见,我终于想通了,也看淡了。是的,比起现在许多坑蒙拐骗的事,乡邻们当年的那点事儿又算什么呢?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切记着父亲的话:人的脸面值千金,别人可以,咱丢不起那个人。也因此,不论在什么单位,我总是记着干干净净做人。